深度观察 | 冲突与融合，回归与迭代——四个关键词回看山东“双减”这一年

民小编说

“双减”实施以来，作为教育大省，山东开启了从课堂到课程、从作业到评价、从教研到课后服务、从教师专业发展到家校社协同育人等一系列“刀刃向内”的改革。一年多来，山东教育格局得到系统性重构。今天，我们一起来看记者从一线带来的山东“双减”深度报道，从冲突到融合、再到回归、迭代的历程——

“策划一次黄河流域研学实践活动并设计《旅游攻略手册》，尝试研究黄河水质情况并提出水质治理可行性建议，搜集歌颂黄河的诗词、美文，用‘英语小主播’的方式介绍母亲河……”

对于山东省济南市舜耕小学五年级七班的王辰天来说，今年暑期最开心的就是没有了补习班，自由支配的时间更多了，尤其是学校布置了可选择的项目式实践作业，其中一项主题是“黄河黄”的作业让他特别感兴趣。在山东，“双减”下的首个暑假里，像王辰天一样，越来越多的孩子不再浸泡于“题海”、奔波于各类补习班，而是拥有了更自由更多彩更快乐的生活。

“双减”之下，变化的不只是孩子的暑假。

一年多来，作为教育大省，承担着“双减”重任的山东，不只是学生的校外学科类培训负担得到有效遏制，也倒逼校内教育开启了从课堂到课程、从作业到评价、从教研到课后服务、从教师专业发展到家校社协同育人等一系列“刀刃向内”的改革，“一年治乱，负担有效减轻”的阶段性目标如期实现，“双减”成效有目共睹。一年多来，山东教育面貌发生转折性重塑，教育生态开启革命性重启，教育格局得以系统性重构。

“观念变，则行为变；行为变，则生态变。”山东省教育厅总督学仲红波表示，一年来置身于双减“冲击波”下，从冲突到融合、再到回归、迭代——在这条“双减”之路上，留下了教育内外各个群体“在冲突中破冰、在融合中共进、在回归中生长、在迭代中蝶变”的每一步，在这场挑战与机遇共存的“硬仗”中，每一份“战果”都来之不易。

暑期，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少先队员在齐飞航空实践教育基地体验手工航模放飞

关键词一：冲突

“飓风”来了

“说‘双减’是一场飓风，一点也不夸张。”谈起2021年暑期中央“双减”政策的正式颁布，曾经在某学科培训机构任职的肖丽至今记忆犹新。在培训机构从业十几年，从事初中英语学科辅导的她，在每个学期初的“抢课季”，都会成功将“抢到就是赚到”的观念灌输给家长，“饥饿营销法”很见效，收入也很可观。“应该说，培训这一行业从加速升温到烈火烹油，我是见证者和亲历者。”肖丽说。面对如此史无前例的“严管令”，校外培训机构不得不接受彻底整治规范。

受“飓风”影响的，还有已经习惯于天天带孩子往返于学校和各类补习班之间的家长，“双减”令下他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之前总是被培训机构的各种宣传牵着鼻子走，如今终于可以松绑了，周末既不用为了赶N个辅导班疲于奔命，也不用再为交5位数甚至6位数的课时费而节衣缩食了。”一位孩子正上初二的家长告诉记者。“忧的是，培训机构都关停了，孩子想要提分怎么办？”这也成了家长们一时难以消减的“新焦虑”。

为什么要“双减”？“双减”怎么减，减什么，需要家长怎样做？及时向社会和家长做好“双减”意义的解读，成为学校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务。

“‘双减’政策，不只是对校外培训的治理，更是教育新理念的一次传递，尤其需要家长转变观念，与学校在教育理念上达成共识、在育人途径及方式上同向同行。”淄博市张店区华润实验小学校长郭伟认为，长期以来一些培训机构向家长“贩卖焦虑”，他们利用多数家长“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心理，成功“围猎”了他们的钱包。

为了让更多家长了解“双减”政策和实施的目的，尽力消除他们的顾虑，张店区华润实验小学第一时间向全体家长发放了“致家长的一封信”，之后陆续推出了“家庭教育大讲堂”等多项举措向家长解读和宣传“双减”精神。同时，借助学校微信公众号推出“‘1+1+1’家庭教育成长树”微课堂和“家长话‘双减’”系列报道，记录家长最真实的“双减”声音，发现、推广家庭教育经验。

“如果家长不树立对孩子终身有益的长远科学教育理念，部分功利化短视化的观念就会持续影响孩子的成长，‘双减’就很难真正落地。”济南市长清区博园小学校长于飞表示，希望通过学校的努力让家长明白，实施“双减”旨在调整优化学生的学习和生活结构，家长要转变观念，了解孩子的优势和特长，尊重教育规律，配合学校一起促进儿童全面发展、个性发展。对于部分家长担心孩子薄弱学科跟不上趟的忧虑，学校则给出了“课后服务环节专设教师答疑解惑时段”的答复，让更多家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市场上有太多滥竽充数的校外培训机构。在教学上他们不只是超前超纲，而且是填鸭式，不符合孩子成长和学习的规律，严重影响了正常的教育秩序。”济南市长清大学城实验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校长张绪儒通过家长会上的一次深度交流，让初中部的学生家长杨米认识到：从小学“补”到高中的孩子，一是导致自主学习能力越来越弱，二是要付出学习兴趣和学习动力逐渐丧失的代价。父母如果一味在盲目的攀比中只看重提分，就会忽略孩子的心灵和情感需求、习惯培养和身体透支的问题——从孩子一生的发展长程来看，此举实际上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记者观察】实施“双减”，意义深远。政策落地初期，就其可见的影响来说，一方面“双减”让教育资本化无以遁形，另一方面“双减”也给不少家长在教育观念上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冲击——自己所为是否背离了教育的初衷？如何正确看待孩子所谓人生起跑线上的输与赢？观念要纠偏，难免有阵痛。但阵痛之后，必有所变。

关键词二：融合

第三选择

“面对家长的焦虑，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整合各种资源，打造一个更加完善健康的教育体系，尽最大可能满足家长对教育的多样化个性化需求。”仲红波强调，“双减”并不是一“减”了之，而是要让学生“减”出来的时间过得“有意思，有意义”，促进学生全面健康发展。

要达到这一目标，仅靠学校单打独斗显然行不通，而是需要家校社凝聚共识、通力合作——融合，是必由之路。而如何实现课内课外、校内校外教育的深度融合，则是“双减”面临的一道必答题，也是一道难题。

以课后服务为例，怎样才能既尽量减少教师的负担，又能让课后服务有温度有品质、紧贴学生及家长需求？这就需要更科学更系统更有精度的整体设计和支撑性策略。

为此，山东省教育厅协同其他部门联合出台了《义务教育学校课后服务工作规范（试行）》《山东省义务教育学校课后服务经费保障办法》《山东省教育厅关于进一步规范引入第三方参与校内课后服务的通知》，在学段上覆盖所有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在保障上明确了多渠道经费保障措施，在激励上明确了参与教职工补助政策，在资源上打开了第三方引进的大门，在内容上建设丰富的“课程超市”，有力促进了课后服务由“单纯托管”向“素质教育”提升。目前，全省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实现了课后服务开展率和时间达标率双100％，惠及826万名中小学生，部分学校课后服务供学生选择的课程超过100门。根据学生多元需求实施“定制式”服务，体现出既“升温”又“升级”的发展态势——倾力满足学生“作业、实践、扶弱、特长”等多样化学习与发展需求。

在全省各地纷纷求解最优解的行动中，东营市东营区的探索可圈可点。

东营区有多个国家和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如短穗花鼓、九龙翻身、吕剧、盐垛斗虎等。在全面推行课后服务期间，该区教体局局长齐方国看到了这其中蕴藏的教育契机：“将非遗传承人引入校园，让非遗文化融入课后服务，一方面利用社会资源弥补师资不足，另一方面又能丰富课后服务内容，增强课后服务吸引力，让非遗这一优秀的传统文化得以传承。”

基于此，东营区的课后服务时段添上了一抹亮色。在自主作业、开展课业辅导的基础上，全区各校园掀起了一场如火如荼的“非遗热”。如龙居镇中心学校成立了短穗花鼓社团，既丰富了乡村孩子的校园生活，又为他们提供了展示自我的舞台；东营区弘文小学在积极打造空竹文化展厅、建设空竹文化走廊、开发《快乐空竹》校本课程资源、培育空竹表演队伍的基础上，成立了空竹社团，引导学生通过跳空竹操、画空竹、唱空竹、写空竹，在传承中创新空竹文化，让空竹“抖”进校园，“抖”出了特色，“抖”出了学校新的发展活力与生机，也“抖”出了师生的“精气神”。

“如此一来，课后服务与‘五育’并举得以有机衔接，学生综合素养提升有了‘新时空’。”齐方国表示，通过借势借力，变“痛点堵点”为“发展契机”，即可由“双减”抵达“双赢”。

在威海市环翠区，最受家长欢迎的是区域内建立了“家庭+”“学校+”“社会+”劳动实践平台，形成了“一体三翼”格局。“日前，我们探索制定了环翠区中小学家庭日常劳动清单，围绕‘收纳、清洁、厨艺、园艺’四个维度，家校联手，分层推动，让劳动教育从家庭开始。”环翠区教体局局长王艳华告诉记者。

“双减”之下，家长也需要学习，与孩子一起成长。每学期伊始，“孩子入学，家长须持证”在济南市历下区甸柳一中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学校为家长颁发《入学通知书》《学习进步成长手册》，家长需要及时学习、写学习感悟，由孩子进行评价。每学期末，学校评选出优秀家长并为其颁发奖状。亲子间的“双向奔赴”，高效推动了家校协同育人新形态的发展。

【记者观察】“双减”政策下，亟须家校社之间达成共识，深度融合。但真正的融合绝非简单的“1+1”式叠加，而是“融和”与“融活”——从资源到平台、从机制到举措、从时空到观念，都能实现“共生共荣、共建共享、相互抵达、彼此支撑”。概而言之，“双减”催生的既有教育者的观念之变，也有全省教育的格局之变、生态之变、风向之变，而这其中永远不变的则是要守住教育规律，守住教育常识。

关键词三：回归

育人第一

“从地市层面来讲，如果没有教育资源的优质均衡分布，学生在学校没有享受到高质量的教育，‘剧场效应’就不会消解。因此，通过强课提质、强师兴源、强镇筑基、强校扩优，以‘四强’促‘双减’势在必行。”

“从学校层面来讲，‘双减’的治本之策在于校内提质，校内提质需要高素质的教师、高效能的课堂、高质量的课程、高精度的服务、高品质的办学，以‘五高’促进从‘育分’回归‘育人’，是必然选择。”

在山东省“双减”工作推进会上，仲红波这几句看似简单的总结，揭示出山东“双减”成绩单背后的些许奥秘：实施“双减”政策，是对教育规律、育人本位回归的呼唤。只有守住学校这一主阵地，促进学校教育在教学质量和教学效能上“双提”，实现学生的全面发展和健康成长，才能守住“双减”的底线。

以强课提质行动为例，《山东省普通中小学强课提质行动实施方案》出台后，山东大力推广启发式、互动式、探究式教学，积极开展主题化、项目式学习活动，年内共组织14次教育教学改革交流活动，培育打造了一批高效课堂、精品课程、优质课例，遴选建设了20个改革实验区和100所规范校。印发了作业统筹管理工作通知，建立作业统筹管理机制，健全全环节全链条、可量化可控制、有监督有评价的作业布置流程。监测显示，全省建立作业管理制度和公示公开制度的义务教育学校均达到100%，小学、初中学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书面作业比例分别达到90.73%、88.24%。

学生课业负担过重的沉疴顽疾何以破解？以“双减”下的“作业之变”为例。

——2021年9月，青岛市崂山区依托“数字化”优化作业管理，该举措入选教育部发布的全国落实“双减”十大典型案例。“以前，给全班学生布置同样难度和数量的作业，很容易造成‘优秀生吃不饱、学困生吃不了、中等生跟着跑’现象。”据崂山区育才学校教师刘裕金介绍，现在借助大数据分析，结合当天学生课堂学习的真实效果，筛选出适宜每名学生的个性化作业并用平台进行“一对一”推送，形成个性化“错题本”，大大减少了无效作业时间。

——从《扁鹊行医》戏剧表演，到“投壶舞剑”游戏，再到汉朝美食豆腐宴……青岛市市南区太平路小学的师生成功“穿越”到不同朝代，这是学校设计的“穿越节慢作业”。该校借此让作业从单一走向多元，培养学生坚持不懈的自主学习品质，积极建构高阶思维和心理品质，通过跨学科作业统整，让成长“联”动起来。

——课后服务结束后，学生只需要提着“减负”小书包，带一本喜欢的课外书就可以轻松回家。这是烟台市牟平区第二实验小学落实“双减”政策以来出现的新景象。在指向学生核心素养培育的德、智、体、美、劳“五育作业”探索中，为尊重学生学习上的差异性，学校将作业分为３种类型：必做题、选做题、自设题。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自主选择“作业套餐”。同时，鼓励学生根据所学内容自己出题，以培养其乐于钻研、创新的精神。

事实上，在看得见的“作业之变”背后，是一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系统性变革和看不见的育人理念之变。而这些变化，取决于“评价”这一具有风向标作用的指挥棒怎么变。

对于中高考命题改革的方向，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提出：“稳步推进中高考改革，构建引导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考试内容体系，改变相对固化的试题形式，增强试题开放性，减少死记硬背和‘机械刷题’现象。”

纵观近年来各地中高考试题，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就是试题越来越“情境化”。面对这样的高考命题新趋向，以往补习班那种不尊重教育规律、单纯依靠“时间+汗水”式的题海战术赢取高分的方式已“失效”了。“双减”与高考改革目标一致，是同向而行、上下贯通、左右关联的系统工程。“双减”背景下的课堂教学内容重构也应立足新课标要求，突出重点，抓住关键，注重学科实践，实现“教、学、评”的一致性。

【记者观察】教育高质量发展是“双减”的价值旨归。在新的评价指挥棒下，育人理念、育人方式的变革属于“中枢系统”，因此对于教师来说，要实现从学科教学到学科育人、从工具理性到价值理性的教学思想转变迫在眉睫。由此可见，提升教师队伍育人水平及构建全环境育人生态是根本性支撑。

关键词四：迭代

浴火重生

从烈火烹油到转折关头，从野蛮生长到有序发展，从重构到重生——“双减”下，这是不少校外培训机构浴火重生的真实写照。在这一进程中，教育行政部门何为？山东采取了“严管有底线+帮扶有温情”的行动策略。

作为人口大省，山东省共有义务教育阶段学校1.28万所、在校生1116万名，约占全国总量的6%—7%。“双减”启动之初，全省共有校外培训机构2.7万家，约占全国总量的1/6，其中义务教育阶段校外学科类培训机构1.5万家，约占全国总量的1/8，培训机构体量庞大。校内外教育治理工作量大、形势复杂，群众期待较高。

严管，划定底线红线是关键。针对有偿家教、众筹私教，或以托管及自习室等名义开展隐形变异违规培训等问题，山东开发上线了“双减”举报随手拍平台，构筑起“社会监督员+线上举报+网格覆盖”立体化监督体系，与此同时，通过强化信息化监管、信用监管和收费监管，建立起全链条监管体系。有这样一组数据：山东通过创新实行“红、橙、黄、绿”分级防控，持续强化“五个一”包联机制落实力度，动态排查“爆雷”“冒烟”机构210家，高效处置退费、欠薪等矛盾纠纷，及时化解风险，保障群众利益。截至目前，全省原有的线下校外学科类培训机构15126家，压减了14662家，压减率96.93%，现存464家线下学科类培训机构全部完成了“营转非”，线上学科类培训机构全部清零，学科类培训机构压减总数全国第一。

在严管的基础上，山东引导校外培训机构贯彻党的教育方针，为学生多样性学习服务，发展兴趣特长、拓展综合素质，成为学校教育的有效补充。

以青岛市市南区为例，“双减”政策落地前，某培训学校在市南区设有8个教学区，年培训达5万余人次，机构体量大、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双减”政策落地后，该培训学校缩减为3个教学区。为此，市南区教育体育局指导该培训学校进一步梳理和明确各学段、各学科具体的育人目标和素质要求，加强学段衔接和学科融合，多渠道探寻转型发展之路。

“转型后，我们着力打造以问题为导向、以学生发展为中心的开放式课堂，培养学生的解决问题能力、创新思维、动手能力等。”该培训学校负责人告诉记者，目前他们已组建全新的教研团队，参照中小学新课标，根据青岛本地学生的实际情况相继开发了美术、创客、托辅、体育、人工智能课程等五项领域的课程产品，正逐步走向良性发展轨道。这意味着，迭代后的不少学科类培训机构，正在步入一条通向学生综合素养提升的“新赛道”。

【记者观察】在学科类培训机构的压减行动中，有两大难点：一是从细从严发现和查处“隐形变异”培训，推进校外培训治理走深走实；二是引导和帮扶学科类培训机构转型，尽快实现迭代升级。山东坚持问题导向，基于系统观念和战略思维，通过“多维联动，疏堵结合，且破且立”破冰两大难题，分别取得阶段性成果。这其中既体现了教育决策者“跟着问题走，奔着问题去”的实干与担当精神，也传递了“人民至上”“急群众之所忧，解群众之所难”的为民情怀。

（张继梁系山东教育社总编辑，张桂玲系山东教育社通讯员）

文章来源 | 《人民教育》2022年第23期，原标题为《格局之变——山东“双减”这一年》

文章作者 | 张继梁、张桂玲

责任编辑 | 刘群

微信编辑 | 陶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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